温室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了约五度。空气中没有柠檬清新剂的味道,而是一种我只在档案里读到的、混合着泥土和生命的气息。
沿着墙壁,有一排玫瑰。
这不是那些泛滥成灾的改良品种,而是我从基因库的废弃清单里救出来的原始物种,花瓣层数不多,颜色也不鲜艳,甚至有些笨拙地歪着枝干。
其中一株今天开了花。
暗红色的,只有五片花瓣,中心是鹅黄色的花蕊。我蹲下来,手指悬在花朵上方,没有触碰,只是看着,像在确认现实的存在。
“你又来了。”
我猛地转身。温室入口处站着一个女孩,约莫十八九岁,穿着旧城区常见的灰蓝色校服。她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机械猫,那是二十年前的儿童陪伴型号,早该回收了。
“你不该来这里,陈桉,被发现的话…”
“你也不该。” 陈桉走到另一株玫瑰旁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水瓶,仔细地给土壤浇水,“但你还是每周都来。”
我无法反驳。认识她这么多年了,在这个温室里。她是旧城区的 “遗留儿童”,父母在情感清除手术后产生了无法预测的副作用,被送往康复中心,孩子则被遗弃在系统边缘。她靠捡拾废品和偶尔帮黑市跑腿维生。
“今天有一株开花了。” 陈桉凑近那朵暗红色的玫瑰,“是‘葬礼’品种吗?”
“这是‘自由红’。” 我轻声说,“在这之前,人们叫它‘野玫瑰’。”
“自由。” 陈桉重复这个词,像在品尝一颗陌生的糖,“妈妈说,自由就是可以随便哭,随便笑,随便爱一个人爱到胃痛。”
我的心脏紧了紧,我知道,陈桉的妈妈档案编号E-882,在接受强制治疗后,她忘记了陈桉的存在。现在她在新城区的幼儿园工作,温柔地照顾着别人的孩子。
“你妈妈……” 我开口,却不知如何继续。
“她上周来旧城区做社区服务。” 陈桉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站在街对面看她。她给了每个孩子一颗糖,除了我。她不认识我了。”
我想说些什么,但所有安慰在这个世界里都显得虚伪。情感被规范,痛苦被计量,连悲伤都有每日限额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陈桉浇完水,拍拍机械猫的脑袋,“东区今晚有黑市拍卖,据说有记忆碎片流通。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妈妈的。”
“陈桉,那很危险——”
“留在这里不危险吗?”女孩回头看我,眼睛在温室的微光里异常明亮,“你守着这些花,我守着记忆,我们都是违规者,暮秋。”
她离开后,我在温室里多待了半小时。检查了每株玫瑰的健康状况,调整了灌溉系统,最后站在那朵刚开放的“自由红”前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纸质笔记本,这也是违禁品。翻开,用铅笔快速写了几行字:
第七株开花。自由红,五瓣,中心有金黄。陈桉说她妈妈忘记了。我梦见海,一个从未见过的海,蔚蓝的天空,有声音说“三年了”。违规指数可能已超阈值。明天应该去心理评估部做例行检查。
我停笔,看着“检查”两个字,然后慢慢划掉。
通讯器突然响了。是监管局的紧急通知:
“所有二级以上监管员请注意:检测到旧城区出现未经授权的情感聚集活动。地点:东区废弃车站。情感类型疑似:集体怀念。请就近人员立即前往处理。携带标准清除装备。”
东区的方向。陈桉就在那里。
我关闭了通讯器的定位功能,朝与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夜风穿过旧城区的断壁残垣,夹着不远处人造河流的塑料水声。我想起档案里那个女孩说的海。真正的海在三百公里外,已经被划为生态保护区,普通公民无缘得见。
但也许,有些东西比海更远,比山更深。
比如一株不该存在的玫瑰。
比如一个母亲不该忘记的女儿。
比如一场我从未允许自己承认的、正在缓慢滋长的反叛。
我加快脚步。影子被街灯拉长,投在印有“情感健康,社会和谐”标语的墙上,弯曲成一道违抗的裂痕。
而在温室里,那朵暗红色的玫瑰在无人注视的黑暗中,轻轻落下了一片花瓣。
柔软地,固执地,违规地。
落在泥土上,像一滴血,或一个尚未开始就已葬于山海的情欲,在无人知晓的深夜,完成了它短暂一生中最私密的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