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铁再挤,也挤不掉你钉在我棉袄上的那枚纽扣;城市再繁华,也遮不住你地下室门前那两棵桂花树的影子。距离和时间相乘,把你的一言一行都放大,放大到我走过的每一条街道,都能听见你的回声。

我买了最近的火车票。二十三个小时硬座,我盯着窗外从北到南的景色变化,才第一次看清中国有多大。那些掠过的村庄、田野、小镇,每一个都可能住着一个你,每一个又都不是你。你躺在我们家那间老屋里,屋子里还飘着艾草的香气,那是你头天晚上还在熏蚊子。

我手机里一直留着你的照片,照片里的你穿着我寄回家的那件藏青色外套,衣角压得整整齐齐,嘴角微微抿着,像是下一秒就要开口说:“这趟又乱花钱了。”

我盯着那张照片,算着我们分开的日子。

上次回家是春节,隔着三百零七天。上上次是去年端午,隔着五百二十一天。再往上数,把日子掰碎了算,原来我们相处的总和,还不到我离开家这些年的零头。

我总嫌你沉默。

你每天早上五点起床,熬粥、蒸馒头、腌咸菜,非得看着我喝下两大碗粥才罢休。我捂着肚子说撑,你就又盛一碗:“小孩子,胃是伸缩的。”

"衣服破了要赶紧补,口子会越撕越大。"我那件布衣磨破了,你说不碍事,非要用补鞋的线给我打个补丁。我死活不同意,说土得掉渣。你背过身去,就在地下室的小板凳上,就着那盏昏黄的灯,老花镜滑到鼻尖,一锥一针还是钉上了,和奶奶过了这么多年,小老头子也会使针线活了。

后来我穿着那件布衣去上大学,室友羡慕得不行,说是复古风。我嘴上说着"我爷爷补的",心里却酸得要命。

“人走远了,别惦记着家”,你站在楼下那棵桂花树旁,手里要么拎着刚配好的钥匙,要么提着一罐自己熬的辣椒酱。车开远了,你从后视镜里变成一个小黑点,可我知道你还在那儿。你种的另一棵枇杷树去年死了,剩下那棵年年都结金疙瘩似的果子,你总由着左邻右舍摘去吃,自己一个不留。

现在那个点消失了。

我开始收集关于你的一切。

你用过的工具箱,那是一个铁皮的饼干盒,盖子上印着的娃娃已经锈迹斑斑。打开来,里面是几排补鞋用的锥子、砂纸、蜡线,长的短的粗的细的,按型号分类。还有配钥匙的锉刀、模子,都擦得锃亮。

还有你的存折,薄薄一本,里面夹着一张张定期存单,每笔都不超过五千块,存期都是三年、五年。最后一笔是去年存的,正好是我给你买那件外套的钱。

我又梦见你了。

梦里你站在那棵桂花树下,手里没拿东西,只是笑着。我跑过去,想抓住你的手,可怎么跑也跑不到。你嘴一张一合,像是在说话,可我听不见。我急醒了,枕头湿了一片。我翻个身,看见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,像水一样淌在地板上,就像你小时候给我洗澡,木盆里晃动的月光。

我爬起来,给你写了一封信。

见字如面。

我在这里挺好的。工作虽然忙,但同事很照顾我。我很会做饭,虽然还是没有你做的味道。但你说的对,电饭锅蒸出来的米饭,确实比外卖好吃。

那件布衣我还在穿,只是又磨破了,没人给我打补丁了。我把工具箱带来了,可是怎么都学不会你那套手艺,锥子总扎手,线也穿不进针鼻。

我有房子了,等你什么时候方便,来我梦里看看。告诉我哪个房间该摆什么家具,阳台种什么菜。

我还留着你的存折,就是想留着,就像留着你的一部分。

楼下的桂花树还在吗?如果还在,你帮我跟它说一声,我想它。

它应该开花了,香得不得了,你回来看过吗。

枇杷树还在吗,帮我问问它,今年结了多少果,有没有人家记得是你种的。

我记不清是分别的多少天。你说过的话、做过的事,在我心里一遍遍回放,直到它们变成我的一部分。

信写完了,我不知道该寄到哪里。

我把信纸折好,放进工具盒里,和那些铁丝、钉子躺在一起。

也许某天,当我学会你的手艺,补好了那件布衣,你就会回来,像从前一样,推开门说:“这小子,衣服又破了。”

到那时,我会告诉你,我没乱花钱,我把钱都存起来了,存了很大一笔。

你不用再担心我过得好不好,因为我过得很好,只是有点想你。

想你的时候,我就去阳台站一会儿,十三楼的风很大,吹得我眼睛酸涩。

我眯着眼看远处的灯火,

想那里面会不会有一盏,

是你为我留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