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笠麻顶上,韩暮秋裹紧了军大衣,抬眼看向头顶的星空。今夜的风并不大,却带着几分凉意,漫过山顶,吹动他的碎发。山下隐约传来登山客的喧闹声,但在这个高台上,一切声音都被稀释成了遥远的低鸣。他的耳中,依旧残留着一丝轻微的沙沙声。
是风的呼喊么?
韩暮秋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。说到底,他更习惯相信数据和事实,而非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。
他拿出对讲机,再次调了一下频道。依旧是沙沙的电流声。没有再出现那个女人的声音。
那声音是如此真实,以至于此刻他的手竟微微发冷。他将它紧了紧,仿佛要抓住什么,却只触摸到金属的冰冷。
刘悦的笑脸在他脑海中浮现——冻得僵硬却又显出了某种诡异的安详。她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,才让她带着那样的表情?她是否真的如护林员所言,是因为“迷雾”而毁灭了自己?又或者,是这山中的地气将她拖向了某种无解的深渊?
他不知道,而这些疑问,如今却像一团浓雾,将他紧紧裹住。
忽然,背后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。韩暮秋猛地转身,头灯的光束一把刺入黑暗,照出了一个人影。
是一名身穿冲锋衣的女孩。
“你……是谁?”她用手遮住了刺目的灯光,语调中带着少许警觉,又隐约透着几分疲惫。
“韩暮秋。”他松开了顶灯,“你是谁?”
“我叫陈雨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慢慢靠近,“登山客。最近……山上总有人失踪,你听说了吗?”
韩暮秋心头微微一紧,“你指的是那女学生?”
陈雨点了点头,“不止她。我查过,这山这些年发生了很多次失踪事件,大部分人都死得很怪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看了韩暮秋一眼,“冻死却脸上挂笑。”
“你知道得不少。”他说。
“我是个纪录片导演。”她低头笑了笑,“来拍些南风面的传说和怪事。结果,自己遇上了。”
一瞬间,韩暮秋的脑中闪过一丝异常的直觉,他上下打量了她,“这几晚,你在山顶?”
“嗯。”她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,“奇怪的事,我遇到了不少。”她说得漫不经心,但她的目光却透露出几分慌张。
“比如?”
陈雨犹豫了下,“比如我的收音机。昨晚,它自动播放了一段录音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里面有女人的哭声。”
沙沙……沙沙……
风声掠过耳畔,仿佛是共鸣的信号。韩暮秋的心跳快了一拍,“她说的是什么?”
陈雨的目光落向远处,“她说:‘救我……我冻死了……’”
山谷中忽然卷起了一股小微风,吹得人脸上发冷。韩暮秋沉默了一会儿,“这句话,很熟悉。”
“是吧?”陈雨的声音发颤,“我想过是别人恶作剧,可我知道不是。这山……有些东西不对劲。”
他盯着她,“你知道‘风虫’吗?”
陈雨一怔,“‘风虫’?”
“一种民间的说法。”韩暮秋解释,“据说山中有些地气,会把死者的执念带回来。最后,化作风,而人,也会变成风的一部分。”
陈雨的目光复杂起来,像是恐惧,又像是某种期待,“你的意思是,刘悦……她已经变成了山风?”
“或许。”他说,“也许是我们出了问题,也或许是这山本身就有问题。”
“那我们该怎么办?”陈雨声音很低。
“再等等,”韩暮秋慢慢说道,“我觉得,我们需要再进一次西谷底。”
次日清晨,两人准备了更充分的装备,从笠麻顶出发,向西边的谷底前进。浓雾依旧弥漫在整个山谷之间,能见度极低,但这次他们携带了专业的导航工具和通讯设备。
途中,他们路过了那块路标:笠麻顶——海拔2120.4米。山脉层叠,五彩斑斓,但现在看来,却更多了一种诡异的美丽。
“你有没有觉得,”陈雨打破了沉默,“这山,比我们想象的更大、更复杂?”
“再复杂的迷宫,也有出口。”韩暮秋低声说道
他们不断地向下滑行,碎石踩在脚下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山风日渐加剧,吹得人站立不稳,他们不得不抓住周围的灌木,一步一步地前行。
约莫中午时分,他们终于来到了谷底。这里的地形更为复杂,满是乱石和深坑,一不小心就可能跌落下去。雾气更是浓烈,像是液体般绕在脚踝和腰间,令人根本看不见三米开外的地方。
“这里……不对劲。”陈雨低声道。
话音未落,韩暮秋的对讲机里再次传来了沙沙的声响。他心头一紧,迅速将其拿至耳边。
沙沙……沙沙……
然后,是一阵细微的女人哭声,“救……救我……”
“你听到了吗?”他低声问道,眼中透着紧张。
陈雨点了点头,同样声音发颤,“听清了。”
忽然,前方的小径上,他们看到了一块被风吹散的发带,黄色,和之前站长所说的一模一样。他们迅速地走上前,沿着发带的指引,一路揭开层层雾霭。
紧接着,他们看见了第一件遗物:一只断裂的登山杖,散落在碎岩石之间。
再向前,他们在树丛深处,看到了第二件遗物:一只红色的摄影记录仪,上面刻着“上海戏剧学院”字样。
陈雨的手一直发抖,她将其拾起,拍了拍上面的泥土。她慢慢抬头,“她们回来过……她们一直想传递什么,只是没人明白……”
韩暮秋没有说话,他目光落在雾气深处。那里,似乎站立着一个人影,几乎透明,却极为清晰。
“谁?”他急喊了一声,但风声立即掩盖了一切。
人影慢慢靠近,像是在地上拖行。韩暮秋的心跳到了顶点,寒意从头到脚将他浸透。
当人影终于走到他们面前时,韩暮秋和陈雨都惊呆了。
是刘悦。
但这不是他们安葬后的她,而是一个完整的、透明如风的人影。她的脸上带着笑,恍如生前,但双眼却是闭合的,像是在沉睡。
“救……救我……”
她的声音细若游丝,随着风飘入他们的耳中。那张脸上挂着的笑意,不是安详,而是一种诡异的满足,仿佛在极度的痛苦之后,终于找到了解脱。
陈雨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。“刘悦……”她轻声呼唤,声音颤抖。
“别过去!”韩暮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力道之大,让她一个趔趄。
“你干什么?”陈雨回头,脸上满是错愕。
“你看她的表情,”韩暮秋的声音低沉而急促,他死死盯着那道人影,“她不是在求救。”
风中的刘悦似乎听到了他们的争执,她的笑容更深了,闭合的眼角似乎微微弯起。她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,不是伸向他们,而是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。
“不冷了……”她的声音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,“这里……好暖和……”
暖和?
在这寒气刺骨的谷底?
韩暮秋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。他想起了老人说的话——“冻死的人奇怪,身上热得像被人浇了开水。”他想起了法医报告——“生前有过剧烈挣扎。”他还想起了医学上一个冰冷的术语——“反常性脱衣现象”。
人在极度低温的环境下,濒死前末梢血管会异常舒张,造成一种虚假的温暖感,甚至会热得主动脱去衣物,加速死亡。而那种虚假的温暖,会带来一种终极的平静和愉悦。
刘悦脸上的笑,根本不是解脱。
是死亡本身的面具。
“她不是刘悦” 韩暮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她是这片山谷的陷阱。是这股雾气,这股地气,在模仿她死前的样子,引诱我们过去。”
“你在胡说什么!”陈雨的情绪激动起来,“她就在那里!”
她说着,竟开始挣脱韩暮秋的手。韩暮秋注意到,陈雨的脸颊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,她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。
“陈雨,你感觉怎么样?”他急切地问,“你冷不冷?”
“我……我不冷。”陈雨茫然地摇了摇头,她的眼神开始涣散,“我觉得……有点困。我想过去……陪陪她……”
说着,她竟然开始解自己冲锋衣的拉链。
“醒醒!”韩暮秋狠狠地摇晃着她,“那不是温暖!是死亡!你想跟她一样,带着笑死在这里吗?”
他的吼声像一记重锤,让陈雨浑身一颤。她眼中的迷茫褪去了一点,取而代之的是恐惧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解开一半的拉链,又抬头看向那道微笑着的人影,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。
“走!快走!”韩暮秋不再犹豫,他一把拽住陈雨,几乎是拖着她,转身就往来时的路上跑。
他们身后,刘悦的人影没有追赶,也没有消失。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,仿佛一个精致而致命的瓷娃娃,永远等待着下一个迷路的旅人。
风声在耳边呼啸,那句“救救我”的低语,仿佛变成了“留下来”。
他们不敢回头,拼了命地向上攀爬,直到冲出那片浓雾,重新看到山腰斑驳的阳光。劫后余生的两人瘫倒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陈雨伏在地上,身体因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。
“那到底……是什么?”她沙哑地问。
韩暮秋望着西边谷底依然翻涌的浓雾,许久才开口:“我不知道。也许是磁场,也许是某种未知的气体……也或许,就像老人说的,是渗出来的地气。”
它没有实体,没有恶意,它只是存在着。它会记录下死在这里的人最深的执念和最后的感受——那种致命的、温暖的幻觉。然后,它用这种幻觉,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温柔的陷阱。
它不是在呼救,它是在召唤同伴。
那晚之后,他们没有再回山顶,而是连夜下了山。陈雨没有再提纪录片的事,她将那台记录仪交给了警方,里面只有一些空洞的风光镜头和最后被浓雾吞噬的画面。
一切似乎都结束了。
第二年秋天,韩暮秋独自一人,再次登上了南风面。
他没有去西边的谷底,只是站在笠麻顶上,俯瞰着那片五彩斑斓的山谷。风依旧很大,吹得衣衫猎猎作响。他拿出对讲机,调到了那个熟悉的频道。
沙……沙……
除了风声,什么也没有。
他知道,那个声音不会再出现了。不是因为它消失了,而是因为他已经明白了它的语言。
那不是求救,也不是诅咒。
那是风的歌唱。一首关于孤独、关于寒冷、关于死亡前最后一点温暖的歌。它年复一年地在这里吟唱,等待着能听懂它的人。
韩暮秋静静地站着,直到夜幕降临。他想,也许那个老人说得对。
有的人,在风中找灵魂。
而有的人,早已变成了风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