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石镇没有春天。或者说,这里的春天来得太晚,走得又太快,像个怕生的客人,匆匆瞥一眼屋里的穷苦,就扭头溜了。留下的,是漫长的冬。

小石头生在灰石镇,长在灰石镇。镇子的名字来源于附近那座被挖空了肚子的灰石山。几十年前,山里还有煤,镇子也曾随着轰鸣的矿车热闹过一阵子。男人们把脸熏得跟锅底一样黑,换回能让炉火烧旺一个冬天的碎煤。女人们的咳嗽声,也总被机器的嘈杂盖过去。

等到山空了,机器哑了,就只剩下一代代人肺里积下的煤灰,和刻在骨头里的寒冷。

年轻人走了大半,去山外面寻找能晒到太阳的活计。

剩下的,都是些像小石头这样半大的孩子,和舍不得离开故土,或是无法离开的老人。

今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,十月刚过,第一场雪就落了下来,贴着地面,把泥土冻得像铁块。

风从山谷的缺口灌进来,尖利地刮在脸上,镇上最后那点分配的煤,堆在村头的老槐树下,用厚厚的油布盖着,是所有人的命根子。谁家都分得不多,只能在一天最冷的时候烧上一小会儿,暖暖屋子,做顿饭。剩下的时间,就得靠自己。

奶奶的咳嗽声把小石头从梦里拽了出来。那声音又干又涩,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,在使劲拉扯着一截枯木。

睁开眼,屋里还是灰蒙蒙的。窗户纸上结了一层白霜,画着些看不懂的山水,把外面最后那点光也挡住了。

他吸了吸鼻子,一股冷气直往肺里钻。被子里的那点热乎气是夜里攒下来的,现在也散得差不多了。

把头缩进被窝,能闻到一股旧棉絮和太阳晒过(其实是烟火熏过)的味道。

“石头,醒了?”奶奶的声音从外屋传来。

“醒了。”应了一声,他不情愿地从被子里爬出来。衣服就压在枕头边,穿在身上的时候,布料冷得像冰,激得他打了个哆嗦。

外屋,奶奶正佝偻着身子,往炉子里塞几根捡来的干树枝。

火苗很小,舔着黑乎乎的锅底,冒出些呛人的烟。她的头发全白了,梳得整整齐齐,只是脸上和手上的褶子多得像干裂的土地。

“锅里给你温了点米糊。”她说,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。

小石头端起那碗温吞吞的米糊,稀得能照出人影。喝下去,肚子里总算有了点东西,驱散了些寒气。

“爷爷呢?”

“去后山了。”奶奶看着炉子里微弱的火光,眼神里有些发愁,“说趁着雪还没下厚,再去拾点柴火。”

小石头放下碗,拿起墙角的旧麻袋和一把小柴刀。那柴刀的口卷了刃,是他爹走之前留下的。他爹说,男人得有把刀,哪怕是砍柴的。

“我去找爷爷。”

“穿厚实点,把那件旧棉袄套上。”奶奶叮嘱道。

棉袄又重又硬,里面的棉花早就结成了块,穿在身上像披了层盔甲。

可它挡风。

在灰石镇,挡风比什么都重要。

出了门,寒风立刻裹了上来。整个镇子静悄悄的,只有风声。屋顶上、路上、枯树枝上,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白。

远处那座灰石山,像个披着孝服的巨人,沉默地立着。它的轮廓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寂寞。

通往后山的路不好走,冻硬的泥土上结着冰,一脚踩上去就“嘎吱”一声。小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,眼睛在稀疏的林子里搜索着。

在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里,他看见了爷爷。爷爷的背影瘦小,正费力地用手去掰一棵枯树上摇摇欲坠的树枝。听见小石头的脚步声,回过头来,布满皱纹的脸被风吹得通红。

“你来干啥?天这么冷,在家待着。”

“我帮你。”他把麻袋扔在地上,抽出柴刀,去砍那些低处的、结实的枝杈。

“别砍活的,”爷爷赶紧说,“那都是明年的指望。就捡那些干的,风吹掉下来的。”

爷孙俩,就在这片萧瑟的林子里,像两只准备过冬的蚂蚁,一点点地搜集着能燃烧的东西。

干树枝、枯树叶、甚至几颗松塔,什么都不放过。爷爷的手指已经冻得不怎么灵活了,但他还是固执地把每一根捡起来的树枝都用膝盖顶着,掰成差不多的长短,整整齐齐地码放。

“爷爷,山外面是什么样的?”小石头一边把柴火装进麻袋,一边问。这是他问过很多遍的问题。

爷爷直起腰,捶了捶后背,目光越过小石头的头顶,望向山谷的豁口。那里,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。

“山外面……”他哈出一口白气,“天比这儿蓝,地比这儿平。到了冬天,人家屋里烧着暖气,穿件单衣都出汗。”

“我爹他们,就是去的那样的地儿吧?”

爷爷沉默了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,那上面全是裂口和小小的伤疤。

“他们不容易。”过了很久,他才轻轻说了一句,“你在家,把书念好。以后,你也从那口子走出去,别再回来。”

小石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

他有时候想离开,想去看看爷爷说的那种蓝天。

但有时候,又害怕离开。

这里有爷爷奶奶,有房前屋后他熟悉的每一块石头。

回家的路上,小石头背着半麻袋柴禾,爷爷拄着一根粗树枝跟在后面。夕阳是灰黄色的,没什么温度,徒劳地挂在山尖上。雪又开始下了,细细的,像撒盐一样。

走到镇口的老槐树下,张屠夫家的婆娘正和守着煤堆的李大爷吵架。

“我家男人在矿上把腰都累断了,多分两块煤怎么了?孩子冻得直哭!”女人的声音尖利又沙哑。

“这是大家伙的,说好了一家多少就是多少,谁家不难?”李大爷裹着军大衣,脸冻得发紫,就是不松口。

周围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,都缩着脖子,揣着手,谁也不说话。这种争吵,在冬天是常有的事。一小块煤,有时候就是人命。

爷爷拉着小石头,绕开了人群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脚步更快了些。

回到家,把捡来的柴火小心地堆在墙角。奶奶已经把晚饭做好了,一锅红薯稀饭,还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。

把那几块分来的煤球小心翼翼地夹了两块放进炉子,火“呼”地一下旺了起来。

屋里顿时暖和了许多,玻璃上的霜也开始融化,变成一道道水痕,像这小镇流不出的眼泪。

就着那点温暖,默默地喝着稀饭。

炉火的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,明明暗暗。

小石头知道,这一麻袋的柴火,省着点烧,也撑不过十天。

十天之后呢?

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,这个冬天,才刚刚开始。

夜晚来临的时候,风会把整个灰石镇抱得更紧,像要把最后一点温度也挤出去。

而他们,就像炉子里那两块小小的煤球,不知道自己还能燃烧多久。